鎂光燈閃耀著刺眼的光芒，她的眼睛望向遠方，彷彿穿越過攝影師、簾幕、化妝煎、反射她削瘦身子的鏡子，穿過了暗紅色的磚牆，飛行到一處沒有人知道的地方，。「頭再抬高一點，對！很好……」她裸露在外的透明皮膚塗滿潤澤的亮油，長髮批散在30°斜肩旁，一片羽毛趁著溫熱的空氣飄落下來。我安靜的站在攝影棚角落，看著她被裝扮成虛假的洋娃娃，販賣自己的青春影像是最淺薄也是最容易贏得讚賞的方式。她說，沒腦袋的女人才去搞什麼女性主義，上帝給她這副好看的樣子，不充分使用的話，以後上天堂恐怕會被打屁股。
皮相不可信，卻又深深影響了整個世界。我的天使以清純美好的姿態炫惑人心，又以脆弱的女性形象搗毀男人的城牆。
「Angel，OK！收工。」
漂亮的女人可以嬌嗔、任性、耍賴、死鴨子嘴硬、心軟、猶疑不決、嫉妒、對別人予取予求、可以選擇內外兼具而且品種優良的男人，可是美女仍然有一些相當困擾的問題，她首先面臨的就是：「他愛我的長相身材還是愛我的人？」搞不清楚對方是不是只想找人發洩情慾。然而，就算是隱約明白那人貪戀的是自己的肉體，也只能放任自己沈溺在短暫的歡愉裡，若是能夠用理性處置，感情就不會艱難若此了。我憤怒著她被濫用的身體，卻無能為力。
她卸下身上所有的加工品之後，穿著大襯衫跟牛仔褲走出攝影棚，「去我那裡弄個東西吃好了，你餓不餓？」我低頭，聞到她淡淡的髮香。還留在她那裡過夜嗎？透明綠的玻璃桌上還留著一缸他燃燒過的煙嗎？他們在那裡互相擁抱，用身體交換語言？她會用這樣嬌膩的聲音迎向他的高潮嗎？抑制不住狂奔的聯想，我對自己事事懷疑的個性不禁厭惡起來。就算什麼都不說，我還是猜得出來。我掏出褲子口袋裡的Davidoff，試圖在風大的大樓門口點著。「也給我一根吧！」「女孩子抽什麼菸！」我惡狠狠的瞪她一眼，她扯了扯嘴角，欲言又止。沈默燃燒在清晨的敦化南路，我懷念著她說話時帶鴛尾花味的甜膩。
熟悉的苦澀伴隨著一暗一亮的星火在四周擴散，走在空無一人的人行道上，我卻找不到自己可以安身的位置。或者，正確的說來，定義我身份的那個女人不願意承認我究竟扮演何種角色。既沒有資格光明正大牽她的手，也沒有資格質問她到底留誰過夜。我只是她的司機、曖昧不明的對象、24小時不休息提供安慰和短暫補給的7-11。
溫柔的男人何錯之有？要真有錯，就是錯在太過縱容！我無法抗拒Angel裝在漂亮殼子裡那副渴望被疼愛的靈魂，和眼神裡的空白。「累了吧！你這幾天的通告排得滿滿的，看你，又瘦了！」她抬頭看了看四棟大樓間短淺的夜空，微微笑，柔軟掉我身體裡那隻異獸。「做這一行的，瘦一點沒有差別。你別擔心了，我又不是小孩子。」Angel，你是別人家蒼白纖細的溫室花朵，我只能站在玻璃窗外窺視擔憂這環境的溫度、水分，擔憂種花的男人不夠細心體貼，偶而假裝成熱心的鄰居進去看看。
科學家試圖用歸納的方式去解釋各種複雜現象，把複雜的動物行為整理成條理性的規則，暢銷作家則試圖把非線性的混沌關係簡化成線性的二元論─非A即B。她不是我的B，我不是她的A，唯一可以確定的，只有我自己。
天使曾經充滿困惑，頂著微弱的光環說：「我知道什麼是愛上一個人的感受，我認得彼此相愛的幸福，可是，我不知道什麼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。或許，在一開始時把我自己給出去，不留一點退路，也是一種確定的方式。」天使接著又說：「可能，這是我說服自己的方式。」
為什麼你不能夠說服自己來愛我呢？魔鬼得不到解答。
「喀啦！」15樓接近天國的大門開啟，我看見一雙圓睜水亮的眼睛，「你覺得呢？」「什麼？」一陣嬌嗔和拳頭錯落「不專心？喔~~~想別的女人喔！哼，我就知道你不重視我！」「沒有，正好想起公司一些的事。」「哼！想公司的那個小姐阿？我就知道你喜歡胸部大，臉可愛的女生，哼，反正我就是不可愛！」Angel皮包一甩，嘴巴一嘟走出電梯。
我跟在背後，知道她又老戲新妝，八成是今天拍CF受氣了。
我的位置，在這裡。「好啦，別生氣了！化妝師今天又講了什麼讓你難過的？誰都知道Angel可愛，有人敢說個不字，我就讓他再也吐不出話來！」我捏捏她的臉蛋，打開冰箱門，看到我上個星期買給她的牛奶還停在原來的容量，一盒不認識的蛋糕被粗魯的塞進去，水槽裡擱著兩個用過的杯子。無聲打開水龍頭，水流傾洩而出，我拎起杯子用力的洗著。「你怎麼把蛋糕給丟了？」頭也不抬，我說：「長霉了。」Angel咕噥著把頭伸過來，「奇怪，星期三才買的……」我按耐著可能流露出的情緒：「我明天再買一盒白木屋的巧克力慕司給你。」她又回復了輕鬆的神態，勾著我的手：「嗯，謝謝！就知道你對我好了。其實不用這麼大費周章去買禮物送我的。」
對一個慾望鼎盛的男人來說，最難忍受的是懸在嘴邊卻標示著「拜神用」而不可侵犯的肉塊。Angel光著兩條腿，披著一件白色大襯衫和未乾的長髮捲屈在沙發上，一口一口優雅的進食，彷彿我所提供的，是解決她生命飢荒的一切。
Angel感慨又認真的對我說：「如果我早一點認識你的話，我們就會變成一對很棒的情侶呢！你讓我覺得，就算我要天上的星星，你都會摘給我。」未來的可能性，也就標示了每一刻現實的徹底絕望。我們既沒有早一點相識，也沒有變成一對很棒情侶。
「出賣翅膀給撒旦的天使，不會看上提供交易的魔鬼。因為，他只是工具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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