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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天,他們吵了一架,她賭氣對他說:「我們到今天為止。」他竟沒有反駁或挽留。她氣極,一整天都沒搭理他。可是,當他今天下午露出溫柔的神色詢問:「晚上聚餐妳怎麼去?我載妳。」她就沒志氣的豎起降旗。

鄰近下班時刻,她去廁所尿尿,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,颳得她一陣哆嗦,有點像是那天晚上車子停在路邊,她褪下褲子時,那隻粗糙的手摸上來時的涼意。她回到座位上,同事還在討論等下去餐廳時,有開車的人要載誰。她和他被忽略,已然形成一種不能被言說的默契。收拾完東西,她也沒有刻意避開誰,縮著身體等他把車開過來,默默地坐進車裡。他轉過頭來對她笑笑,問起今天去的時候要點什麼。

她跟他一前一後進入餐廳,不算早到,但座位已經幫她保留,同桌都是跟她稱得上友好的女同事,隔壁坐著的是傻大姊個性的A。這份助理工作是她在家帶小孩三年後的第一份工作,A肯錄用她,還一路照顧,她心裡感激,努力想要打進這間公司的和諧圈。

她從小就漂亮,所以學生時代的人際關係稱不上好,也說不上不好。上班以後,辦公室小,自動形成的女人圈子更小,無情地很,她花了幾個月時間才勉強找到自己的份位。像那個新來的,性子敦厚過了頭,已經到頭髮斑白的年紀,卻還是不懂得怎麼跟眾人相處,聚餐的時候只能被排擠到「討厭鬼排排坐」的桌次,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到那種境地。

她默默的吃著冰冷的前菜,眼角餘光裡的他正在滑手機。她忍不住瞎猜,是在看近期想買的那台車?還是在幫女朋友管理拍賣場?又或者是,line給誰呢?跟他隔著一張桌子,像是一整個宇宙的距離,偶而看向他的時候,坐在對面的同事B都看在眼裡,嘲諷的提醒她:「小姐,妳不要再拋媚眼了好嗎?」服務生端上了麵包,B又露出那種睥睨的眼神:「妳傻的啊?還看?」

「看什麼?」A轉過頭來發出疑問的神情,其他同事紛紛搖頭向A進行道德勸說:「不要問!不要知道比較好。問了妳就吃不下飯!」「對,上次我知道的時候,回去還氣到失眠。」「再難聽的話我都跟她講過了,她就這麼死心眼,沒用啦!」

A側頭問她:「什麼事?大家都知道,只有我不知道?妳很不夠意思耶!懷孕了?」她笑笑搖頭。

A:「妳要辭職了?」她的笑意更大,再度搖頭。雖然老公疼她,但是這份只比最低薪資多出幾千塊的工作,她還不想辭。

A再問:「妳外遇了?」她瞪大眼,摀住嘴吃驚地反問:「妳怎麼知道?妳發現的?」

聞言,A的眼神比她還要震驚,幾乎都有點迷路小鹿的無辜意味。於是,一路吃下來,她坦承交代。而有些自己也說不清、道不明的情緒和感情,滾到嘴邊就變成了:「不知道」。明明坐在他旁邊當了半年多的同事,什麼事都沒有發生。可是那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,他越過桌子,教她報表怎麼處理時,那麼明顯的呼吸和體溫,淡淡地肥皂香氣和近乎環繞著她的臂膀,讓她止不住地有了濕漉漉的感覺。他們躲過所有人的耳目,在雜亂而黑暗的儲藏室裡,像飢渴許久的獸,彼此需索,用最原始的姿勢衝撞。高漲的慾望被撕開以後,欲罷不能,還被男主管H撞見。

A再度震驚了;「什麼?你們在上班時間做這種事?還被H看見?」

「H應該是有看見,因為他找不到我們兩個,到處找的時候,剛好就看到我們用那種姿勢一前一後站著。應該沒有看得很清楚啦,我覺得。」事發後,H什麼也沒說。有次談公事時,若有似無地摸她的大腿,她鴕鳥地想,可能是不小心的。又一次,摸到她的胸部。A當天知道後,就衝過去仗義警告H不准對女同事動手動腳,否則以性騷擾案件呈報。他也聽到A的警告言詞,罵她不厚道告黑狀,卻沒有怪H對她動手。她知道,A頗有正義感,聽到這裡就不會再怪她或者揭發她上班時跟同事發生關係。

她像述說別人的故事那樣漫不經心:「他女朋友不願意幫他服務,我可以。後來我們都在車上,午休的時候順便。只有一次是整天是在汽車旅館,那天我請生理假,妳還記得嗎?後來休息費用是我出的,所以大家才罵我笨,罵他賤。我覺得還好啊!以前我就是這樣,不覺得男生應該出所有錢,就算約會的時候也各付各的……」

A追問:「你有做好防護措施吧?」

「前幾次是安全期,沒有戴套。後來他說要戴,我就配合。不然我如果真的懷孕了,也搞不清楚小孩是他的還是我老公的。」

A像連珠砲似的丟出一串問題:「我的天啊,妳還笑得出來?妳不愛老公了?打算離婚?不是說還想生第二胎嗎?他不是還有女朋友?妳都不怕老公發現?」

她搖搖頭:「當然,他跟我老公不能比,我老公對我太好了。可是,我對他也是有感情啊!我不是他第一個出軌對象,在我之前還有幾個,不過,我是他的第一個『人妻』。應該不會被發現吧?我上下班時間都很正常。LINE不是有那種可以私密聊天的功能?我都用那個,不會被發現。」

同事B聞言,再度翻了白眼:「哪有可能不被發現?妳不知道XXX剛來上班的時候,以為妳和他是情侶!戀愛的女人,眼神能騙得了誰?連倉庫的阿姨都懷疑你們有一腿!更何況妳光吃一頓飯,眼睛一直往那裡飄,當大家是瞎子?」

A像循循善誘的長者,試圖規勸她:「妳要想清楚,這種事情一旦被發現,鬧得太難看,工作丟了都還在其次。家庭還要不要了?而且妳兒子的監護權一定是落在老公那邊。為了這種人,值得?」

要認真的說,她並不是對既有生活感到不滿,她並不想改變任何現狀──不要求他跟女朋友分手,只是希望兩個人在一起時能溫柔相待,就算對她好只是為了肉體享樂也沒有關係──所以他們的關係才持續了近半年,始終無法結束。「我並沒有要離婚,也沒有希望跟他怎樣啊。」

她才30歲,從外觀看起來像大學剛畢業,還有其他人說想追她,根本不曉得她已婚生過小孩。她戀愛了幾年,循規蹈矩地進入了婚姻,成為了妻子和母親,就算偶而竭力打扮,也因著身份,捨棄了身為女人如花朵綻放的權利。「我是個已婚有子的無趣母親和人妻,對!但我是一個人,一個活生生的人。」有人會聽見她內在那個自己嗎?Hello……可能,他真的聽見了那個無助的呼喊,抓住了她,給了她企盼、期待、活力和重新鼓動的心跳。或者一切都是她的臆想,他只是想要個不需負責的偷情對象──就算事實如此,也無所謂。他是個聰明、有見識的又迷人的年輕男人,比那個想趁機卡油又猥瑣的H好千萬倍。

並不是誰都可以的。

她趁著A上廁所的時候,跟同事借美顏相機去隔壁桌跟他拍了一張合照。同事把聚餐照片上傳LINE群組相簿時,引來那群女人抗議:「不要把髒東西照片放上來好嗎?刪掉!」
她苦苦哀求:「好啦,那等一下把合照傳給我,好嗎?」
「為什麼不用妳手機拍?」
「這台相機拍得比較漂亮啊!」
「我幫你刪掉,這種照片幹嘛留著?給你老公當抓姦證據?」
「可是,這是很普通的同事合照,為什麼不能留?」
「妳確定不會常常拿出來偷看?」那張兩個人在燈光下的完美照片,就彷彿是她不知被誰剝奪的人生那樣,不見了。相機裡未備份的原始檔案被A大手一揮就刪除,連傳到同事手機裡的照片也被刪掉。

服務生已經端上甜點,接近聚餐時刻的尾聲,不可能再補拍任何照片。其他人一邊吃甜點,一邊風涼的說:「只是一張照片,有什麼好哭的?反正你們又沒分手,再找機會拍就好了。」

只是想要談一個沒有負擔,不必改變現狀的戀愛,僅此而已,是如此卑微,為此低頭到土裡的願望。她又沒有妨礙到誰,為什麼得到這樣的對待?像是從哪裡莫名伸出的一隻手,衝破皮膚和肌裡,硬生生戳進了她的身體,緊緊抓住了她的心臟,扭轉、擰住、再往死裡轉。痛得她眼眶泛紅、鼻頭發酸,激得她無法不落淚。其他同事向她告別時,她用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悲傷,哀哀痛哭。她痛得想大聲咆哮,卻什麼也說不出口。同桌的同事試圖緩和尷尬氣氛:「為什麼哭喔?因為她被我們偷捏啦!」粗魯的謊言,掩蓋了一切。

聚餐後,他步行送她去坐公車,畢竟是不能言說的關係,沒辦法送她回家。他們像平常那樣,保持了半個人的距離,既不牽手也不顯露出任何親密姿態。他問:「剛才你們那桌怎麼了?妳怎麼哭成那樣?」她不能說自己已經把兩個人交往(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)的所有細節,鉅細靡遺地告訴同事。她也不能說因為合照被刪除就哭泣,對他來說,一張合照甚或她的喜怒,其實都無關緊要。她只能像來時那樣,縮緊身體,彷彿只是害怕冷風吹過,鼻頭微紅地說:「沒有啦,是我哭點太低了。」「那倒是。沒事喔?」「嗯。」

「秘密」是女人交換友誼所必須付出的代價,男人無法懂得也不可能理解。

隔天週末,一大早,LINE又傳來一堆訊息,B告訴大家怎麼去領半價咖啡,其他人熱烈迴響。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若無其事,只有她一個人痛苦?他們憑什麼刪除別人的照片?太過份了!她忿忿地點開視窗,按下「退出群組」,喧囂又歡樂的討論字串,嘎然而止。

她老公睡眼惺忪、一頭亂髮,帶著股晨起的口臭側身詢問:「怎麼了?一大早就生氣?」
「老公,如果我辭職,你會生氣嗎?」
「不會啊,再找就好了。心情還是很差的話,我們一起去公園走走?午餐就不用做了,外面吃吧。」

當天下午,時光靜好,老公帶著兒子在陽光灑落的草皮上嬉戲,如此家常,理應幸福。她拿出手機,瞇著眼睛望著什麼訊息也沒有的LINE。太安靜了。瞬間席來的悔意,就像「他」帶來的快感一樣巨大,反反覆覆沖刷著她,流連不去。

他抱著兒子走過來:「妳真的要辭職?」

她嚅嚅說:「沒有啦,說說而已。」就像跟隔壁的他鬧分手,也是說說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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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Symourt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