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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無可忍受的封閉和冗長〉

捷運掃開空氣,消失在軌道的盡頭。

樓管理員啪擦打開鐵門的鎖,我點頭示意,提著一大包家樂福的塑膠袋穿進了龐大的中庭。稀稀落落的燈光已經亮起,我抬頭看看自己的樓層。天氣有些灰沈,園子裡的植物已經被連日來的悶熱逼得垂下頭去。高跟鞋踩在紅色小地磚上像是咬合不當的齒輪,發出刺耳的聒噪聲。我已經有些暈眩。

一個中年男子提著垃圾面無表情的走過,錯身而過留下一股剛從浴室出來的淡香。游泳池螢光色的淡藍在強力燈的閃耀下悠緩的飄動,一家人穿著泳衣迫不及待的跳進清涼裡,談話和愉悅的笑聲一波波的侵襲過來。我不僅跟清涼的水池絕緣,也跟這些聲音絕緣。穿過第二道鐵柵欄,門緩緩的拖行著關上了,我進入空調的慘白牆壁裡。

搭電梯是我最不願意經過的一道程序,要不是已經筋疲力盡,我通常會一步步的爬上樓──讓心臟溫緩的加速,皮膚微微的滲出汗水,右手握著沒人撫觸的扶手,很有成就感的看著樓層數字漸增。電梯從二十八樓開始掉到我眼前,雙面鐵牆一開,嶄新的鏡子毫不留情映照出我難看的臉色。一早上的妝已經有些暈開,因走動而擴張的毛細孔還撲滿了台北市的煙塵。

「當電梯裡只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,你會發現四面擠滿了自己的影像,一個鏡子是一個隧道,像噁心的毛毛蟲環繞著你,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吞噬進去,只有思想被鎖在箱型的鏡子裡面看著人進人出,看著另一個自己頭也不回走出去……」

那個小說家寫出這種情節真是不負責任哪!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有個讀者從此害怕一個人搭乘電梯。機器捲動纜線上升的那三十秒鐘,我得忍受自己腦袋裡嗡嗡作響的恐懼,還得忍受無數個醜陋的自己。被封閉起來的無聊跟著跳動的數字燈號堆積再堆積,我無處可逃無事可做。

「九樓到了」女性語音響起。

慌忙逃出懸浮的地方,把「電梯即將關閉」的聲音關在腦後。

我進入第三道鐵門,第四道銅門,然後埋入一片黑暗裡。

〈夏日雨後熨燙他的襯衫〉

我跟Trahison住在靠近紅樹林捷運站的某一棟大廈的九樓,一房一廳一衛還有一扇面對淡水河的落地窗。傍晚進入房間的黑暗時,可以看到窗外紅色光點組成的車河。我們經常在睡前欣賞夜景,享受被毛毯捲纏住的溫暖和完全的赤裸。

一連下了好幾天的春雨,Trahison僅存的幾件襯衫晾在外頭不得入室。收在懷裡的時候,泛著厚重的霉味,只好全部重新洗過。雖然明明知道,昂貴的襯衫丟進洗衣機,只會快速減損壽命,不過,手洗八公斤的衣服更有可能讓我口吐白沫而身亡。

防止衣物捲成一團的塑膠球丟了十幾顆進去,還是沒什麼效果─一堆襯衫拉起來都變成皺巴巴的梅子乾。Trahison在客廳盯著我手上的那堆衣服猛皺眉頭:「小姐,你知道你謀殺多少鈔票嗎?你這樣搞,我又要去買新的了。」

我拿出鵝黃色的毛巾墊在桌上,順手把他的腳拂開:「燙燙不就行了。難不成叫我手洗?要怪就怪天氣吧!」

他縮著腳不願意離開沙發,開始凶惡起來:「你就是這樣,做什麼事情都隨隨便便的。我們不是溝通過了?你也說會改!我們住在一起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。」「是阿,當初說好家事一人一半,現在全都怪到我頭上來了!要不是你把買烘乾機的錢拿去花掉,現在怎麼會這麼慘?」

「你要跟我講花錢的事是不是?」

「我不想跟你翻舊帳。讓開,我要燙衣服。」我悶著頭一件件把衣服拿起來,從肩線燙到袖口,最後燙過整片平坦的背脊。沈默冗長的在桌上攤開,每熨燙一次就冒一陣白煙,總會有些特別頑強的線條沒辦法對高溫屈服。

口角之後,有些線條像紙上的雜質隱隱存在著,用無數次的和好也無法燙平。

〈二選一的絕對選擇比第三條路更好〉

會愛上Trahison進而住在一起,是因為他跟我很像,我們站在一起,就是兩面互相反射的鏡子。我嚮往著跟自己一樣不拘小節的伴侶,能夠有各自的空間也能夠忍受對方的小缺點。三個月過去,我才發現高估了自己的耐性。人往往在不知不覺中犯了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的毛病。冬天的溫暖逐漸變成熱汗的神經質,夫婦一樣的生活偶而回頭來看都覺得心驚。

我們都是那種談起戀愛就不顧一切的人,所以感情越好朋友就越少。Trahison是載著我通往天堂的快速電梯,乾乾淨淨的貼滿鏡子,兩相映照之下,美則越美,醜則越醜。整天為著一些細碎的事情爭吵著,互相怪罪著。而我別無選擇,不是上升就只能墜落。

「我愛你,可是……」可是後面那些點點點,侵蝕著維繫電梯的纜繩,終有一天電梯會墜落到地面,砰的一聲摔個支離破碎,血肉模糊。能夠兩敗俱傷也好,要是忽然有個陌生人走進來破壞了原本的平衡與鏡子間的對峙狀態,停留著的電梯恐怕也會尷尬到不知如何是好。

Trahison也是這樣想的吧,走到現在,既無法爽朗的提出分手,也無法做出傷害對方的事情,結果就只有自己感情裡逐漸腐化而已。就像公狗的性器,在交尾之後漲大成不實際的尺寸停留在母狗體內,沒有快感,純粹封閉的愛情。拿石頭丟擲交尾狗的或者企圖拉開他們的第三者,將會導致更嚴重的後果。

〈286的貓不做超頻思考〉

我養過貓,僅此一隻。我那時像一包臃腫的煙,貓兒遠遠聞到我身上的煙味就劇烈的搖著她的尾巴。她喜歡陽台。夏天到的時候,她可以整天躺在洗衣機上一動也不動,巷子口偶爾來往的人和為數不少的野貓應該是她的視覺娛樂,我這樣猜測著。她沒有嘗過任何性的歡愉,也沒有出過家門一步。囚禁在牢籠裡的我等待著有妻兒的愛人,在自我譴責與愛情的天平上搖擺不定,而她則日日夜夜蹲踞著等待生命中最大的快樂降臨。

焦慮,焦慮,焦慮。天花板被煙燻成髒髒的黃色。我的貓在一歲多的時候,躍出四樓的陽台,摔成了肉塊。不是說貓兒有九條命,不是說貓兒從十幾層樓丟下來都可以存活?從此之後我是真正的與外界隔絕了,與一切隔絕了。就像子宮用盡資源裝進一只精子又摔個粉身碎骨,在那之後只能夠看著無數的精子進出而無法留住任何一個存在。

每天都有人死亡,世界以無情的規律向前運轉。我停留在失序的錯亂點,向內向外都探詢不到自我存在的價值。既然沒有存在的價值,為什麼我還活著呢?那人的愛情映照出我左右游疑驚惶不定的眼神。後來,雖然發生了Trahison跟我相愛的事實,可是愛情並不是救贖的十字架,而是永遠無法掙脫的牢籠。人只不過是重複的縮小放大同樣的鏡象,犯著同樣的錯誤而已。

想得越多,死得越快。或許我的貓絕頂聰明也說不定。

〈高潮只在一瞬間發生〉

Trahison揮汗癱軟後迅速發出鼾聲,我抽著煙,不知道以後應該怎麼辦。對日後種種不確定的發展感到恐慌,又困於貧乏生活裡一動也不動,等於母親體內未取出的死胎,只能夠慢慢爛掉。

無數個分裂的影像構成一個虛假無意義的空間,每個說話的自己其實都只是個不完整的殘缺。我走不出電梯,我愛Trahison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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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Symourt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