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經濟日報 2008/7/7
學捨 龍應台

◎文/ 韓潔瑤

捨與失,一種風景,兩般心情。常言「捨得」,捨後有得,正是失的否定。

作家龍應台,討論國是文化,筆若冷劍;當面對摯親的永逝,又化作柔軟的經和緯,交織出老、病、別、離的省思 —— 這,她形容為「學捨的過程」,從「失去」中思索「得」。

窗外驕陽似火,龍應台笑靨如花,穿著白衣白裙翩然而至,一派輕鬆自在。原來,她的新書《目送》就要出版,香港的繁務也暫告一段落,專訪後便「飛走」休假去。8 月,她將降落舊金山,應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之邀停留 3 周,為下一本書《我們的一九四九》蒐集資料。

「那是一本歷史大書,要花一年,到下年 7 月才能完成。然後,我想停筆一段時間,不寫。」龍應台的預告嚇我一跳。

過去一年,她在台灣、香港、中國內地、新加坡、馬來西亞和美國 6 地,每周同步發表專欄散文。「那 52 個禮拜活得很痛苦。總想著表達甚麼、如何表達,給我很大的壓力。」她笑說。

不是吧?自從 22 年前《野火集》捲起漫天烽火,她一枝健筆所向披靡,就算以外來者的身份寫香港文化,也極盡淋漓,怎會舉筆難下?

難道不能隨意寫寫茶餘飯後的花邊新聞嗎?許多專欄作家都是這樣的嘛!記者說。她搖頭回應:「我不能隨便。雖然不過是 1,500 字的短篇。但是從文學角度看,短篇更難寫,要是有一點破綻,文字處理不完美,就很容易暴露出來。何況,我寫的不是生活報告,特別是寫父母親時……當中有我切身的情感,但感情不能「露」得太多,收到哪一步,放到哪一步,最難拿捏。」文章逢周五刊載,她說每每熬到周四才交稿,寫了一年,太累了,渴望「空一下」。

最後的一課

筆下沒一個字是隨便說說的。這一年如此精雕細琢的文章,就結集為《目送》一書。高密度的文字固然可堪咀嚼,最吸引的是她同時作為女兒、母親、姊妹,溫溫地細味、又靜靜地抽離觀照的血脈濃情。

例如,她憶記大兒子安德烈上小學的第一天,不斷回頭看自己;對比他長大,自有天地。同時,她回首父親送自己上班後,她目送他的小貨車離開、在巷口消失;多年後,在火葬場的爐門前,她又目送他的棺木滑向火焰。從「女兒」到「母親」再回到「女兒」的位置,她走了長長的一段路,「慢慢地、慢慢地瞭解到,所謂父女母子一場,只不過意味,你和他的緣份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。」(〈目送〉)

2004 年,時已 52 歲的龍應台,縱使參加過朋友的喪禮,可父親的逝世,才讓她第一次認識生死大課。她回憶,兒時在台南鄉下讀小學,班上只有她是外省人,「外省人的意義就是難民,從原來完整的社會網絡拔出來掉進陌生的環境。」本省孩子都有爺爺奶奶、叔嬸舅媽,可能 3 歲曾祖父死了、10 歲祖母過身,很早就經歷生與死的過程。可是,像她這種「難民孩子」,除了父母兄弟,就沒有任何親戚。

「父親用他自己來跟我上了一課,他徹底的走了,使我忽然發現生命有死亡這東西,開啟了一雙很大的門;那門後,不是我所了解的。之後,我開始去思索時間與人生許多問題。」《目送》68 篇文章,就是一本紀錄思索過程的筆記。

學習老和病

經歷過父親的老病,使她後來對母親的老病多一些了解,懂得如何去幫她。本來,母親聰明絕頂、活潑非常,卻因患上老人癡呆而失憶,有時時光錯亂,弄不清楚身在何方,也認不得眼前的女兒。龍應台在〈明白〉和〈散步〉兩文,就記述了跟同樣面對失憶母親的好朋友,交換「媽媽筆記」的經歷。好像母親每天都數錢包裏的鈔票,怕丟掉;龍就想到打一個「銀行證明」給她,讓她「安心」將錢存在銀行裏。〈胭脂〉一文,講她替愛美的母親打扮,仔細地塗甲、抹口紅腮紅,說不清的憐惜混和暖融融的母女情,看得人想笑也想哭。

她說:「回頭看,會有一種遺憾:當父親在這個階段,我對老和病一無所知,如果我當時多一點知識,我會給父親更多一點。」所以,她認為社會應推廣生死學,而老的知識、如何幫助老人家,也該列入通識課。

探生問死,不少人擁抱宗教。她書裏雖也提到在山中靜思,報章也刊載了她跟法師談生論死,可她表示,因為自己理性主義太強,並沒有特別去找宗教信仰。「父親的死提醒了我,原來所謂生命是被死亡所定義的,如果後面沒那些終結,我們所做的都會不一樣。」由此,她開始去思考宗教問題 —— 它的核心就在思考生命的問題。

天地間 大寂寞

面對生死大課,恐懼、傷痛、了解、透澈……她感受很複雜,而且體會到人生的大寂寞是排除不掉的。所謂大寂寞,並非怕一個人而要去找伴陪吃飯,而是「存在」本質上的問題。她指出,佛家人面壁,一個人與一個山壁,人在天與地之間,其他事都不算,就是大寂寞的處境。

念天地之悠悠,陳子昂獨個兒愴然涕下,龍應台未至如此傷懷,可也不無孤獨:「有一種寂寞,茫茫天地之間『余舟一芥』的無邊無際無落,人只能各自孤獨面對,素顏修行。」(〈寂寞〉)

對某些人來說,一篇篇文字寫來,是個「治療過程」。「對呀,不過,大寂寞感寫到最後也沒減輕,因為這課題太大了。」她大笑,坦言對生死關注不會因為停筆而停止,至於接下來的探索會是甚麼形式、怎樣表達,她暫時不去想。

因為 6 地連載,《目送》的篇章早已流傳甚廣。她發現,中國內地最多人討論〈(不)相信〉:成長中,她就愛國、歷史、文明的力量等等的信與不信,前後存在很大落差;而其他 5 地讀者,〈目送〉的回響最多。她愉悅地說:「這,說明了這個人生的過程,不是我一個人在過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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拍攝的牽動

《目送》每篇散文大約有 1,300 至 1,500 字,皆配上一張由龍應台親自拍攝、揀選及寫上相題的照片。以前,她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拍照,因怕回家無時間整理,所以乾脆用心記住算了。一年前,她才開始認真地拍攝,而起點就在寓居的香港。

「讀書、寫作累了,我就想走路。每一次選一個區去走,上環、北角、深水……每一條最小的小巷我都走過。我被這城市迷住了,她太精采了:有中環面貌,又有大口環那從東華義莊走下去、有三百年歷史的村子。這城市的特點就是如此豐富的面貌,觸動我想把她拍下來。」從此,無論走到哪裏,就算跟朋友吃一頓飯,她都會帶著小相機。

近幾天,她捧著熱烘烘的新書,重看文字和照片,又有一個新發現:時間一直在流失,留也留不住。不過,她強調,拍攝不是為了留住,而是為了當下,跟這個世界發生一種奇妙的藝術關係。她舉例說:「如果你看見一個老婆婆在垃圾桶找東西,你只是看到;一旦你拿起相機對著她,你,跟她之間。有種特殊的關係發生了,你就感覺到她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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